当地时间2025年3月21日一早，数以百计的纽约市民冒着寒风排队，只为领取一家农场发放的免费鸡蛋。视觉中国/图
大西洋西海岸的美国，正陷入鸡蛋的“疯狂”：价格翻倍的天价鸡蛋，一大早就被抢购一空；从墨西哥和加拿大偷运鸡蛋进入美国，成为时兴的走私方式；为了避开鸡蛋“刺客”，一些美国民众开始过起复古的生活——以物易物。
“禽流感之前，一打鸡蛋（12个）的价格约在2-4美元左右。如今至少已经翻倍。”家住美国中北部威斯康星州的伊丽莎白向南方周末记者抱怨。
2025年3月21日，她前往一家商超采购鸡蛋。出人意料的是，18枚一托的鸡蛋售价突然降到9.19美元。就在三天前，同款鸡蛋的价格还高达13.5美元。
“突然的降幅，简直让我不敢相信。”伊丽莎白感慨。
因创纪录的禽流感暴发，美国蛋鸡库存大幅减少，价格也一路飙升。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，2025年2月，美国一打大号A级鸡蛋的均价为5.9美元，比2024年同期上涨10%。而在美国中西部地区，同款鸡蛋的平均批发价格高达8.41美元，创下历史新高。
自2月底以来，随着禽流感疫情有所缓解，鸡蛋消费需求趋于疲软，全国鸡蛋平均批发价出现下降趋势。
“鸡蛋的价格一直在降，我对此持乐观态度，我认为我们已经度过了艰难时期。”美国农业部长布鲁克·罗林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。
但伊丽莎白对此持怀疑态度，“禽流感问题并未解决，短暂的价格下跌并不意味着蛋价就会稳定下来。”
走私鸡蛋比毒品更火爆
10.99美元，11.79美元，13.49美元，15.09美元，15.29美元……
自2025年1月13日起，伊丽莎白每一次去超市，都会习惯性记录鸡蛋的价格。从1月中旬到3月初，她眼睁睁看着18枚鸡蛋的价格上涨了将近40%。
事实上，美国蛋价上涨早有端倪。美国劳工部1月公布的数据显示，2024年12月美国消费者价格指数（CPI）同比上涨2.9%，鸡蛋价格相比2023年同期飙升36.8%。与此同时，2025年1月份，美国城区一打A级鸡蛋的平均价格达到4.95美元，超过了两年前创下的4.82美元的历史最高纪录，也是2023年8月最低价格的两倍多。而在部分地区，一盒鸡蛋的价格可能高达10美元。
一直以来，伊丽莎白对鸡蛋价格上涨并不敏感。直到美国大选期间，包括鸡蛋在内的生活必需品上涨成为美国政治的试金石，在各种竞选演讲和新闻发布会上被频频提及。
特朗普多次承诺，如果当选，他将迅速解决鸡蛋价格问题。而时至今日，美国蛋价并未回归原来的平价水平，特朗普却已悄然收回之前的承诺。他不仅将鸡蛋价格飙升归咎于拜登政府，还在社交平台上转发为自己辩解的文章，题为“闭嘴，别再谈论鸡蛋价格了——特朗普正在为消费者节省数百万美元”。
作为廉价的蛋白质来源，在美国民众的日常生活中，鸡蛋扮演着重要角色。Statista数据库显示，美国2023年人均鸡蛋消费量为281.3只。
蛋价狂飙之下，伊丽莎白不得不精打细算。
为了防止鸡蛋价格上涨过快，每当超市有库存时，她都会囤两盒鸡蛋。若超市只剩下价格昂贵的蛋，她就会想方设法在烹饪中减少鸡蛋的使用。
在伊丽莎白居住的小镇上，随着蛋价的上涨，直接催生了一个以物易物的平台。许多人用新鲜的面包、家教服务和可重复使用的鸡蛋托来换取鸡蛋。
“小镇上约十分之一的人都已加入群组，这太疯狂了。”伊丽莎白说。
在美国西海岸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分校读书的高星，也见证了鸡蛋价格的一路狂飙。一打A级的白鸡蛋，从1月底的3.79美元涨至3月初的4.99美元，涨幅达30%。
依据鸡蛋的光滑度、蛋白的浓稠度以及蛋黄的圆度和高度，美国的鸡蛋分为AA级、A级和B级。高星通常购买的是A级鸡蛋，在2024年底，花5美元就可以买到18个。
“早起的人有鸡蛋吃。”高星调侃说，“工作日是十一点前买到，周末早上九点还有，如果去的晚就只剩下比较贵的鸡蛋。”
由于鸡蛋供应短缺，不少超市随即推出限购措施。高星常去的Trader Joe's是一家美国连锁杂货店，在全美拥有597家分店。2025年2月，这家超市将限购数量从两盒调整至一盒。
当地时间2025年1月26日，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家便利店内，带壳鸡蛋被抢购一空，空置蛋架上悬挂着限购公告。受访者供图
随着鸡蛋摇身一变，成为交易市场上的“新贵”，一些盗贼也将目标瞄准了鸡蛋。
2025年2月，宾夕法尼亚州一辆配送车装载的约10万枚鸡蛋失窃，总价超过4万美元。负责调查此案件的警官梅甘·弗雷泽无奈地说，这是她十几年职业生涯中第一次看到鸡蛋被盗。
更为荒诞的是，对廉价鸡蛋的巨大需求导致了“地下市场”的繁荣。美国边境巡逻人员发现，越来越多的美国人铤而走险，将鸡蛋藏在汽车地毯下、备胎中，或与其他杂物混装带入美国。
美国海关和边境保护局报告显示，2025年1月至2月，美国边境特工共查获了3254起与非法走私鸡蛋有关的案件，而同期涉芬太尼案件只有134起。
产业高度集中的隐患
美国人为蛋疯狂的背后，是持续三年多的禽流感疫情。
2022年1月，美国疾控中心从野生水鸟、商业家禽中检测到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，随后该病毒席卷全美。该机构官方网站显示，此轮禽流感疫情已影响美国全境的673个县，导致约1.662亿只禽鸟被扑杀，其中包括约1.3亿只产蛋母鸡。
根据美国农业部国家农业统计局公布的数据，美国2024年产蛋母鸡的平均存栏量为3.75亿只，这意味着每年被扑杀的母鸡数量，占平均存栏量的11%。自2025年以来，禽流感的影响更为凶猛。仅今年前两个月，就有超过3500万只产蛋母鸡被扑杀。
“禽流感是人类尚未攻破的难题，每隔几年都会发生一次。高致病性禽流感发生后,疫区内所有家禽必须全部扑杀,并作无害化处理，以阻断疫情蔓延变异的风险。”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、农村发展研究所所长郑风田表示，大规模的扑杀行动会迅速减少市场上的鸡蛋供应，进而导致蛋价畸高。
禽流感在多国都有发生，为何会在美国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？在郑风田看来，一大原因在于美国独特的鸡蛋产业体系。
“美国的蛋鸡产业高度集中，少数几家公司占据了市场大部分份额，这相当于把鸡蛋放到了几家头部企业的篮子里。一旦出现疫情，将会对整个鸡蛋的供应链产生致命打击。”郑风田解释。
美国阿肯色大学家禽经济学家贾达·汤普森撰写的一篇论文指出，自20 世纪90 年代末以来，为了弥补产能不足问题，提高鸡蛋产量，美国养鸡场的规模已扩大了三倍。
专注于家禽行业研究的WATT Poultry 2024年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，美国排名前十的鸡蛋生产商共饲养1.8341亿只蛋鸡，占美国蛋鸡总数的 54% 以上。以美国最大的鸡蛋生产商卡尔梅尔食品公司为例，该公司养殖4451万只蛋鸡，约占美国蛋鸡市场的12%。
“这种高度集中的产业结构有着诸多优势，如现代化的公司管理和更加完善的防疫手段，但过度依赖头部企业亦可能导致整体风险增加。一旦禽流感暴发出现大规模扑杀，将会导致蛋鸡存栏量和鸡蛋产量急剧下降，从而对整个行业产生严重影响。”郑风田认为，相比之下，分散养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规避类似风险。
这一说法也得到了伊丽莎白的印证。据她观察，当地的小规模养殖户几乎并未受到禽流感的影响。
“禽流感发生之前，本地的有机鸡蛋品牌要远贵于大公司出售的鸡蛋，因为他们的农场规模较小，禽类数量较少。但在疫情期间，他们反而没有受到波及，鸡蛋价格基本保持不变，只出现了很小的涨幅。”伊丽莎白说。
此外，美国的通货膨胀问题，也是鸡蛋价格上涨的一大推手。
“新冠疫情发生后，美国一直面临严峻的通货膨胀问题，导致养鸡所需的饲料和人工成本不断增加，鸡蛋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。”郑风田表示。
当地时间2025年2月7日，美国纽约，由于在例行检查中确认该州出现几例禽流感病例，纽约州州长凯茜·霍楚尔暂时关闭了纽约市、韦斯特切斯特县、纳苏县和萨福克县的活禽市场。视觉中国/图
蛋荒何解
2025年3月21日，美国农业部长布鲁克·罗林斯透露，美国已经开始从土耳其和韩国进口鸡蛋，以缓解因禽流感引发的鸡蛋供应紧张，同时也与其他国家进行鸡蛋供应谈判。
事实上，据媒体报道，早在2025年2月，美国官方层面就开始向包括丹麦、瑞典、芬兰、立陶宛和土耳其在内的多个欧洲国家发出正式询问，寻求了解这些国家向美国市场出口鸡蛋的能力和意愿。
与此同时，美国农业部额外拨出10亿美元，用于应对禽流感疫情。其中，5亿美元供蛋农强化防疫措施，4亿美元弥补蛋农损失，1亿美元用于研发疫苗和疗法。
对于美国政府而言，此刻向欧洲求蛋颇显尴尬。自特朗普入主白宫以来，他多次以欧盟“占美国便宜”为由，威胁对其加征关税。此外，特朗普毫不掩饰对丹麦自治领地格陵兰岛的渴望，甚至多次扬言要通过“军事或经济胁迫”手段夺取格陵兰岛的控制权。
面对四处“求蛋”的特朗普政府，有英国媒体调侃，美国正在挨家挨户向欧洲乞讨鸡蛋。欧洲民众更是在社交媒体上嘲讽，特朗普政府“打着关税战还想要鸡蛋”。
在美国知名的社交新闻站点“Reddit”上，有丹麦网友晒出冰箱里的12盒鸡蛋，并留言“这120个鸡蛋可以买到美国多少个州？”以此回击特朗普吞并格陵兰岛的野心。
在分析人士看来，尽管美国政府使出浑身解数，想把解决蛋荒的希望寄托在“进口蛋”身上并非易事。
面对美国的求助，土耳其承诺提供15000吨鸡蛋，4.2亿枚鸡蛋的运送工作将持续至2025年7月。芬兰则以双方尚未进行市场准入谈判为由，暂拒了美方的请求。
持续面临威胁的丹麦，则回应得较为委婉。该国鸡蛋协会首席执行官约恩·尼贝里·拉森表示，虽然对向美国出口持开放态度，但丹麦可供出口的鸡蛋并不多，并将优先考虑其长期客户。
“美国鸡蛋需求量巨大，欧洲国家无法填补美国的缺口。此外，包括鸡蛋在内的农产品想要进入国际市场，必须要经过严格检疫，不可能说到就到。”郑风田表示。
有分析指出，目前全球仅有3%的鸡蛋供应进入全球贸易。“这是一个非常本地化的行业，短期内，美国几乎不可能仅靠进口来平衡市场。”荷兰合作银行专家穆尔德分析。
与此同时，如何将国外的鸡蛋运抵美国，也将是一个不小的挑战。
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凯瑞商学院供应链管理学教授托马斯·库尔表示，美国除了要担心欧洲没有多余的鸡蛋，还要思考如何将这些鸡蛋安全运抵，“运输易碎货物的技术很多，但美国和出口国可能缺乏运输大量鸡蛋的基础设施，运输系统需要时间才能适应。”
“工业品可通过人力调配实现全天候增产，而农产品受生物周期刚性制约。鸡蛋生产需经历母鸡养殖、成长到下蛋的自然周期，无法人为压缩。美国本轮‘蛋荒’源于大规模扑杀产蛋鸡，从雏鸡培育到恢复产蛋至少需半年周期。”郑风田分析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高星为化名）
南方周末记者 王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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