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论语》是讲如何做人、如何在世、如何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经验之书。
孔子不是一个上帝,但《论语》仍是一种最高语言。数千年的汉文化,不过是在阐释《论语》。
郁郁乎文哉!《论语》可以说是对语言的讨论,如何说、说什么:子语、子不语、事斯语、“言而有信”“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”“中人以上,可以语上也;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也。” “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,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,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。” “巧言令色,鲜矣仁” “忠告而善道之”“辞达而已矣”……这个“语言”不是语法、修辞,而是作为一种世界关系的语言。正如海德格尔说,“语言是存在之家”;维特根斯坦说,“我的语言的边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”。
《论语》是一位老师和学生在讨论,在路上,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这种讨论惊世骇俗,圣人不是坐在长餐桌上的少数几个。“人皆可为尧舜”,这条路对每个人敞开。
《论语》是在场而不是高阁的,一旦束之高阁,《论语》就死。
“不学诗,无以言”
《论语》的核心思想是: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 “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”周是中国诗教的开始,“维天之命,于穆不已。于乎不显,文王之德之纯!假以溢我,我其收之。骏惠我文王,曾孙笃之。”(《诗经》)“大师掌六律、六同……教六诗:曰风,曰赋,曰比,曰兴,曰雅,曰颂。”“以乐语教国子:兴、道、讽、诵、言、语。”(《周礼·春官宗伯》)
《论语》一锤定音,法言式地肯定了中国的宗教——诗教。
孔子宣布: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
在汉语中诗与哲学同义。
柏拉图主义两千年的祛魅运动终于导致我们时代的经济全球化。全球化就是同质化,它将促成巴别塔的最后建成,灵光消失。这是灵光消失的时代。(本雅明)灵光消失也就是异化。
《论语》是对灵光的守护。“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‘思无邪。’”“子夏问曰: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。’何谓也?”子曰:“绘事后素。”曰:“礼后乎?”子曰:“起予者商也!始可与言《诗》已矣。”绘事后素,素就是本真、诚、灵光、魅力,就是诗。
《易经》说,修辞立其诚。诚就是灵光。
宗教就是立诚,守护灵光。“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。”(《中庸》)
“诚者,真实无妄之谓,天理之本然也。”“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。”
“诚者物之始终,不诚无物。”“盖至诚无息,自有所不能止也。君子依乎中庸,遯世不见知而不悔,唯圣者能之。”(《中庸》)“至诚之道,可以前知。国家将兴,必有祯祥;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;见乎蓍龟,动乎四体。祸福将至:善,必先知之;不善,必先知之。故至诚如神。”(《中庸》)《易经》:“修辞立其诚,所以居业也。”守诚就是一种信仰。 汉语与逻各斯(Logos)语言不同,汉语从未被逻各斯异化。它是本雅明所谓的那种“神圣语词”“神性在语言中的直接在场”“通过语言碎片的互补,趋近不可言说的神圣整体”“只有最高的精神存在才有赖于人以及人的语言,正如在宗教里所看到的那样”。
在此意义上,论语是一种宗教语言。
这种语言从未堕落过——“在堕落的过程中,人否弃了具体事物在传达时的直接性,也就是说,否弃了名称,从而坠入了一切传达都只是间接传达的深渊,只是作为手段的语词的深渊、空洞的语词的深渊,并最终坠入空谈的深渊。这时,抽象传达的直接性便变成了判决。”
“语言是一个终极实在,只能在显现中被感知,是无法解释的、神秘的。”(本雅明)
子曰:“尽美矣,又尽善矣。”美在第一。美就是灵光的表现、充实。“充实之谓美。”(孟子)
“君子黄中通理,正位居体,美在其中,而畅于四支,发于事业,美之至也。” 《易经》 经济全球化非常实用,但不美。
诗教主张的是“人充满劳绩,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。”(海德格尔)
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。”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(《论语》)
子曰:“吾日三省吾身,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不习乎?”这是孔子为人指出的活路——生活。
生,天地之大德曰生。这是天地无德的结果。不存在正确的生活或者错误的生活。只存在生活。“季路问事鬼神。子曰:‘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?’曰:‘敢问死。’曰:‘未知生,
焉知死?’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君子敬而无失,与人恭而有礼,四海之内皆兄弟也。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?”“今之成人者何必然?见利思义,见危授命,久要不忘平生之言,亦可以为成人矣。”“志士仁人,无求生以害仁,有杀身以成仁。”“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,本立而道生。”
《论语》教的是作为人的生活,“仁者人也”的生活。如何活才能超越天地无德导致的物性?“物物运动蠢然,若与人无异。而人之仁义礼智之粹然者,物则无也。”(朱熹)
子曰:“仁者人也?”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”“ 仁只是一个生字”。(朱熹)“生生之谓易。”(易经)如何做,才是生生?
“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知生就是思生。
“吾日三省吾身,为人谋而不忠乎。与朋友交而不信乎。传不习乎。”省,就是思。孔子的教导是,不经过思的生活不是生活。这种思是一种语言之思。
孔子为人的在世指出的活路。“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
《论语》教人思考
失去了诗教的后果,今天应该已经可以看得更清楚。
我们时代的大多数书都不教你如何做人,思考。励志、战斗、竞争、算计、考试、求职、积极进取、上进、唯我独尊,推销各种各样的观念的书浩如烟海,很少有书告诉你这些做人之道: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”“子曰:巧言、令色、足恭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 ”现在社会,为了利用,匿怨而友,何其普遍!
《论语》讲的道,是来自经验,有一种“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”的亲切。孔子是一位长者,他的话就像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是遍尝百草之后的经验。“望龙光,知古剑;觇宝气,辨明珠。”
读书其实从哪本书开始都可以。但是,要思。读书就是去思,读书是学习,思考。“学而不思则罔。”《论语》第一句就是“学而时习之”。学,就是温故知新。而不是推倒重来,从0开始。
孔子不是告诉你必须如何如何,孔子的语气永远是:我是这么做的,这么想的,你看着办吧。《论语》不辩论,不结论,不指示,不居高临下,“比你较为神圣”地“启蒙”。《论语》是讨论、陈述,是对思的启发,对经验的唤醒。读《论语》要思,要体会。真理在思的过程中敞开。就像在黑暗的洞穴里挖矿,忽然,蹦出一颗宝石。“匿怨而友,丘亦耻之。”醍醐灌顶。匿怨而友,不喜欢、不爱、也不敬,但是匿怨、“足恭”,胁肩谄笑以利用,为了利用不惜点头哈腰,小跑、越位、虚美。“匿怨而友,丘亦耻之”不是像一声惊雷么!
正是那种谦卑低调的语感,经验之思、之谈,令《论语》成为一条伟大的思路,千百年颠扑不破,放之四海而皆准。
我们时代有一种世俗化的后现代氛围,解构,调侃,怀疑一切,怎么都行,玩世不恭。“我是流氓我怕谁”已成为日常风气,甚至习俗,“新就是好”“拿来的就是好的”,蔑视传统、经验已经成为地方性的常识。
《论语》失位已经一个世纪,它本来是汉语的最高之书,现在随便就可以调侃、否定。孔老二、丧家犬,从一个教授的嘴里说出来,咯噔都不会打一下。
《论语》在中国文明中,曾经有着崇高地位:“世衰道微,邪说暴行有作 ……孔子成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。”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。”“学者先须读《论》、《孟》。穷得《论》、《孟》、自有要约处,以此观他经甚省力了。《论》、《孟》如丈尺权衡相似,以此去量度事物,自然见得长短轻重。”(《二程遗书》卷十八)这种崇高地位也令《论语》成为令人窒息的教条。所以鲁迅激愤地说:“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,也多是僵尸的乐观,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,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。我以为要少——或者竟不看中国书,多看外国书。”(《华盖集——青年必读书》)
一个世纪过去,在读书上,“拿来主义”已经相当媚俗,看看中国的书架就知道。窃以为,“温故知新”就像西方的文艺复兴回到希腊去找思想资源,越来越重要。“问渠那得清如许?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
我们这个时代的好处是,那种教条化的传统已经被怀疑主义、虚无主义、“一切复0,从头开始”“怎么都行”“唯我独尊”摧毁,斯文扫地,烟消云散。《论语》的经典地位早已被解构,去蔽。“礼失而求诸野”,《论语》回到了野,可以像它刚刚说出来的时代那样去倾听,去拜读、去沉思了。我们时代的读者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就是颜渊、子路、闵子骞、冉伯牛、仲弓、宰我、子贡、冉有、季路、子游、子夏……
是时候回到后院,点起灯来,去黑暗的仓库捡漏了,当年搬家匆匆忙忙,无数至宝被弃、被遗忘。读《论语》可以受用一生。《论语》不是鼓励你如何奋斗,而是教你如何止于至善,成仁。教你如何做个好人,远小人,成为君子,止于至善。
“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《论语》是关于如何去死,如何“向死而生”成为君子的不朽之书,它指示的是在世,如何活着生命才有意义,它不容置疑地否定着虚无主义。
《论语》是老人之书,年轻人可以读《论语》吗?可以。《论语》是经,经的意思是它就像单车轮子的轴,将无数的辐条联系起来。或者大海中的盐巴。《论语》不仅是那一本,它也暗藏在所有的书里。《论语》已经像盐巴那样影响了汉语。也许年纪轻读《论语》有点难,有点咸。《论语》之难是难在:“闻一以知十”。这个不要紧,“回也闻一以知十,赐也闻一以知二”。开始,知道一是一就可以了,到知命之年,也许可以闻一知十吧。
读《论语》是一种世界观,居敬!我们时代一切堕落的根源都在“不敬”。阳奉阴违,名不副实,“匿怨而友其人”。
读《论语》并非复古。子曰:“生乎今之世,反古之道,如此者,灾及其身也。”
“他所宣教的,并非模仿古代,而是再度实践‘永恒的理想’。他研究古代,只是因为永恒的观念在古代明显可辨。孔子身处于一个黑暗时代,他矢志要使这些永恒观念重新展示光辉。他率先要做的,是自己身体力行。相信永恒的终极真理,将使我们接续传统,其中孕育着能动性,始终向前推进,不会终止。这不仅不是守旧,反而正是创新……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位伟大哲学家指出:在永恒真理的基源上,新事物与传统并行不悖,进而成为吾人存在之实体。这种看似保守的生命形态,借由开放的自由心灵,始终健动不已,持续发展。” (雅斯贝尔斯) 这个时代,可以读《论语》了。
• (作者系知名诗人,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,不代表本报立场)
于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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